寒鸦

仙舟「罗浮」的十王司判官之一，负责拘、锁、刑、问的四判官中的「问」。
专司读取犯人的因果罪愆，而后以「冥谶天笔」书写业报判罚。
由于整日使用梦占形式工作，承受着巨量魔阴身因果信息的冲刷，早已对世间万事感到索然无味。
只有与同为判官的姐姐雪衣行动时，才会流露片刻的真心。

巨大的棺椁像是暴风中飘摇的孤舟，在识海动荡中摇摇欲坠。她任由人们的愤怒、渴望、仇恨、恐惧和疲惫冲刷过自己的身躯，就像无色的浪涛将她从一处湍流抛向另一个浪尖。

如同溺水的死者，她终于放弃了渺小的自我，溶化在这片混沌海洋里——

在某个瞬间，她曾是地衡司一位终日奔走的执事，在堆积如山的琐务杂事中努力向上攀爬。最终，头颅深处一声琴弦绷断的锐响后，她如同幽魂般游走在街头……

下一刻，她强忍巨大的哀伤将生有天缺的孩子沉入注满星槎培养液的荚舱内，尽管此前她和丈夫为这个孩子的降临期待了许久……

她曾是一名云骑，被反足狼爪狠狠践踏在地。锋利森冷的爪尖牵扯起脸部的皮肉，撕开一道扭曲的「笑容」。在之后的岁月里，她每次微笑都会疼痛不已……

她卜到自己命数将尽，她难以置信地检修穷观阵的算端，想将自己接入阵法中枢动用其全部力量，而穷观阵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她的心智……

她将自己精心设计的机巧砸得粉碎，与之一同破碎的还有百般刁难她的监造师傅。她明白自己已无望成为工匠，可是不做工匠她又能做什么呢……

她成了他们每个人，她成了他们全部。但一段画面如同一滴墨汁，落进她眼底晕染开来：

她身处蓝天下，周遭麦浪起伏，昂扬生长。一双灵巧的手将一枚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。她任由枝叶和花香环抱住她，就像那双温暖的手环抱了她……

那份熟悉的温暖，让她从足以溺死一切的信息中醒了过来。

她意识到自己并非他们，既非他们中的每一个，也不是他们全部。那一瞬间，她坍缩成了意识海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，她想起了自己所唤何名，所司何事——

她是十王司中的一名判官，代号「寒鸦」的判官。

觉察到她醒来，棺材一侧侍立的金人执笔疾书，动作快到肉眼难辨。

业判的结果已有分晓，梦中出现的名字被书写在一块玉兆令牌中送出。在洞天日落夜深的时刻，又将有许多人告别尘世。他们不会知晓，在仙舟最深处的角落里有人决定了他们的命终之刻。而数个时辰后那人将不再记得他们。

棺材的另一侧，一名白衣判官盯着她，目不稍瞬。那张熟悉的脸因为不再有笑容而显得分外陌生。判官伸手，递来的掌中托着一盏金爵。

爵中盛着一汪碧如翡翠的酒液，在因果殿幽暗的殿宇中如同一只碧眼，怔怔瞧着她。

「又到了饮酒的时间了？我差点忘了。」她从棺中起身。「怎么不是夜魄来为我送酒，而是你亲自前来，姐姐？」

「夜魄…看来汝不记得了，是不是？」姐姐半闭眼帘，这是她表达自己担心时的表情——可惜塑成她身躯的机巧仍不够精致，让这幅表情显得犹如瞌睡。「她追击药王秘传的妖人，不幸伤势沉重，十王已恩准她入灭了。」

她急忙转开话题，「你今天对付的目标棘手么？」

「棘手。一照面就被废了一只手，髌骨也被劈碎了。那厮很熟悉机巧的构造，证实了他就是当年朱明仙舟上的那位能工巧匠。他的招式吾已录下了，反复观摩，总能破解的。」

她看着姐姐谈论起自己险死还生的过程，仿佛在说一件无关器物的损坏。「又要麻烦藿藿修理你了。」

「藿藿…已升任判官了，约莫是一旬前的事。如今负责整备机巧的是守灵。」
姐姐将金爵摆在棺材边沿她伸手够不到的地方，动作流畅精准，爵中酒液毫无波澜。

「忘川之酒，一饮成空。小妹，不必做到这一步的。吾的罪过，应当由吾亲手补赎。」像梦中一样，姐姐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，轻轻摩挲，但她感受不到一丝暖意。

「只是饮下忘川酒的小小副作用罢了。如果我当真记不得你了，那时候你我都可以安然入灭。蒙十王盛恩，这桩约定已被记录在了因果殿深处。」

「那是我们放下一切，永远入睡的时候。」她向前坐了一点，握住没有温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一侧。

她从棺沿上取过酒爵，艰难地将浓稠的液体一点点喝下。虽名为酒，从中却尝不出半点辛辣刺激的味道，倒像是注入金人躯体的油液。

「在此之前，就让我为你、为十王、还有那位将军再多做一些吧。」

饮下的酒液汇成一丸沉甸甸的水银，一路行经四肢百骸。那些不愿回顾的秘密，所有属于千百年前身为人类的一切被唤起，随后又渐渐淡去颜色——

她看见那颗被称为「罗睺」的赤红星辰高悬在苍城仙舟的云巅上，如心脏般搏动不休。随后它缓缓裂开岩石、肌腱、枝蔓构成的外壳，吞吐无数子嗣，既像是永不餍足的猎食之兽反复进食，又像是即将分娩的母亲。

梦魇般的月色下，她看见曜青的狐人们徒劳地驾驭星槎，如同扰人的蚊蚋叮啄不可撼动的巨神，随后在步离人的兽舰驱逐下化为空中一闪即灭的星火。

一棵行走的巨树向身处战场中的她缓缓靠近。那树舒展百臂，刺穿所有挡路的人，那些和她并肩战斗的朋友。她恐惧地握紧断剑，但树上突然绽开一张笑脸——那是姐姐的脸。

「小妹，是我啊！你不认得我啦？」

枝叶婆娑作响，战友们的脸似树梢结出的果实般一个个长成，发出尖利的笑声。「不要屈服于死亡，不要习惯于死亡，加入我，拥抱我——」

她的剑上开出花来，数个心跳间碎成一地锈末。灵巧的枝条将一枚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。她任由枝叶和花香环抱住她，就像那双温暖的手曾经做过的那样……

一柄燃烧的巨剑穿透了她的幻觉，烧尽了空气中甜腻的腐臭味，几乎令她无法呼吸。身着重甲的魁伟男子如同流星般坠入战场，怒啸着冲向巨树，其勇武正如他的名字。然而即便是他也挣不开巨树令人窒息的纠缠……

是了，又是这段梦，无论饮下多少次忘川酒，她也无法从这段梦境里逃离。

她努力吞咽，拼命吞咽，梦境终于成了不可捉摸的烟云，消散不见。终于能睡个好觉了，这是她告别清醒时仅剩的念头。

棺材的一侧，白衣判官盯着合上的灵柩，目不稍瞬。看着妹妹入睡，曾是身为人类时的习惯。

她无法感知疼痛，内心也不会再有后悔。头颅中所封装的意识告诉她，看着妹妹入睡，是一份沉重的使命，一如她为自己做的事情。

推演业判，定夺生死乃是大事。这些事情只能交由与世疏离、但又保有血肉人心的书罪判官去做。金铁终究只是金铁。她能捕捉人类话语中微妙的声调变化，愁容间肌肉的紧蹙，但这些全然无法在她金石铸成的心识里掀起一丝波澜。没有什么法术能让钢铁与血肉同悲喜，而这正是妹妹能为十王司奉献的一切。

一名金人勾魂使踱步迎上前。「有新任务？」白衣判官转过脸。

「如果您想留下照拂寒鸦小姐，我可以通传其他判官执行使命。」

「不必了。吾不想辜负了她的心意。何况，吾与十王约定，每抓捕重犯一人，便有半日还阳的自由。她久居棺中，吾想将这份体验送给不见天日的她。」

「那么，请大人备妥法器，开始伏魔吧。」金人低首作揖。

白衣判官眉目不动，望向黑暗。不再跳动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，她希望妹妹能梦到一个温软的好梦——

梦到自己身处蓝天下，一双灵巧的手将一枚花环戴在她的头上。